王垠：“解決問題”與“消滅問題”
一直以來，教育者們都注重培養學生“解決問題”的能力，卻忽視了培養他們“消滅問題”的能力。各種各樣的競賽，分數和排名，導致學生進入一種思想的枷鎖：能“解決問題”的人，就是最厲害的人。然而，事實真是這樣嗎？
我只舉一個很簡單，卻又很出名的例子。那就是很多人所“公認”的計算機科學界最重要的問題：“P=NP? ”。我至今不明白，為什么 Clay Math 會懸賞 100 萬美元解決這樣一個其實無關緊要的問題。到目前為止，我對此唯一的解釋是：為了吸引眼球。每當有人聲稱自己解決了這問題，很多還沒搞清楚什么是 P 什么是 NP 的記者，就開始信口雌黃，大發新聞，追蹤報道。說這問題解決了，會給世界帶來怎么怎么的，翻天覆地的變化。以至于到了今天，一個本來還有點意思的問題，在我心目中已經變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。
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在說什么。如果你知道 P 和 NP 的含義，根據一點點中學數學知識，就會發現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：P 不等于“容易”，NP 也不等于“困難”，P 等不等（價）于 NP，其實根本不關我們多少事。困難的問題仍然困難，容易的問題仍然容易，世界不會因此而改變。我說它“無關緊要”，就是這個意思。
這是為什么呢？P 的意思是 Polynomial（多項式）。什么是“多項式”？得到“多項式時間”的算法，真的那么重要，真的是合理的目標嗎？中學生都知道，c n^m，當 c 和 m “常數”的時候，就是多項式。什么是常數？0，1，2 是常數，100 的 100 次方，摩爾，…… 都是常數。如果你學過基本的 recursion theory，可能就會知道 Ackermann 函數，是一個增長超級迅速的函數。當 x 和 y 都是常數的時候，Ackerman (x，y) 肯定也是常數。既然如此，那么 n^(Ackermann (100,100)) 是不是多項式呢？如果一個“P 時間算法”的復雜度可以是這樣的“多項式”，P 等不等于 NP，真的還有意義嗎？真的值得花費好幾年（甚至一輩子）的心血去解決嗎？這非常值得懷疑。
能隨手解決“P=NP？”的人，我不得不說，他很“聰明”；但是如果他一心一意要解決這問題，他就是缺乏“智慧”。世界，也許最終就毀滅在這些有聰明而沒智慧的人手上。智慧的人，從來不悶頭悶腦的“解決問題”。他們會先問自己幾個問題：
1. 這問題是否真的“存在”？
經驗告訴我，很多問題，即使眾人都認為它存在，其實也可能是不存在的。在這一點上不要相信任何人，不管他有多么的“權威”！
2. 如果解決了這個問題，會給我和他人帶來什么實際的好處？
世界上不存在“永遠”，也不存在“無窮”。如果一個“科學算命專家”花 100 年才能算出我的未來，那我還不如坐等“未來”的到來。所有的人，都不過是來這世界上做短暫的旅行。所以，問題的答案，應該能在合理的時間之內帶來實際的好處。
3. 這問題是否可以在經過改變某些“設計”或者“思路”之后，不復存在？
這就是我所謂的“消滅問題”。很多問題的“存在”，其實是因為人們的“思維定勢”。他們看不到問題的“根源”和因果關系，而是經常在下意識里假定某種“先決條件”的存在，然后堅定不移的相信由此“導致”的問題的存在。然后，他們開始埋頭解決它，完全忘記了問題的來源。他們從來沒有想過，如何消除這問題的前提條件。他們沒有發現，一旦這些前提不復存在，問題就可以不解自消。
我發現，計算機科學界有很多很多這樣的問題。研究了幾十年，出了好幾個圖靈獎，結果到***才發現，辛辛苦苦解決的問題，其實換一個角度來看，或者稍微改一改設計，就不復存在了。
計算機科學，你的可悲，恐怕就在于此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