加法，這項我們從幼兒園就掌握的運算，竟然蘊藏著未解之謎。 

它是一項簡單的運算：我們學到的第一個數學真理便是 1 加 1 等于 2。但加法能夠產生的各種模式仍存在很多未解之謎。

在探索這個謎團的過程中，數學家們也希望了解加法能力的極限。自 20 世紀初以來，他們一直在研究 「無和集」（sum-free set） 的性質。 

無和集指的是這樣一個整數子集：其中任意兩個元素的和，不屬于這個集合本身。例如，奇數集合就是一個典型的無和集。因為任意兩個奇數相加得到偶數，不在集合內。

自 1965 年起，傳奇數學家 Paul Erd?s（保羅?愛多士，為現時發表論文數最多的數學家，多達 1525 篇，曾和 511 人合寫論文）在一篇論文中提出了一個關于無和集普遍性的簡單問題 ：一個整數集合中，最大的不含任意兩數相加結果的子集究竟能有多大？

此后數十年，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卻困住了無數數學家。

直到今年二月，在 Erd?s 提出該問題的六十年后，終于被牛津大學博士生 Benjamin Bedert 破解了。 

Bedert 證明了對于任意包含 N 個整數的集合，存在一個無和子集，其大小至少為 N/3 + log (log N)。 這一結果首次嚴格證明了最大無和子集的大小確實會超過 N/3， 并隨 N 增長而增大，從而解決了 Paul Erd?s 的猜想。 

他的證明深入數學本質，通過融合不同領域的技巧，不僅揭示了無和集的隱藏結構，更為其他各類數學場景提供了新見解。

Benjamin Bedert—— 這位牛津大學的博士生 —— 解決了一個困擾數學界數十年的難題，該難題從根本上檢驗了加法在集合中的作用機制。

進退維谷的證明過程

Erd?s 發現，任何整數集合都必然包含一個更小的無和子集。以集合 {1, 2, 3} 為例（它本身并非無和集，因為它包含兩個數的和仍屬于該集合），其中就存在五個不同的無和子集，比如 {1} 和 {2, 3}。

這位數學大師試圖探究這一現象的普遍規模：如果一個集合包含一百萬個整數，其最大無和子集的規模究竟有多大？

Paul Erd?s

在多數情況下，這個子集大得驚人。如果隨機選取一百萬個整數，其中約半數會是奇數 —— 這就能形成一個約 50 萬元素的無和子集。

在 1965 年的論文中，Erd?s 用短短數行完成了一個被數學家們譽為天才之作的證明：任何包含 N 個整數的集合，都必然存在一個至少包含 N/3 個元素的無和子集。

然而他并不滿足于此。該證明基于平均值原理：他構造了一系列無和子集，并計算出其平均規模為 N/3。但數學界普遍認為，在這類集合族中，最大子集的規模理應遠超平均值。

Erd?s 希望量化這些超大無和子集的具體規模。數學家們很快提出猜想：隨著集合規模 N 的增大，最大無和子集的尺寸將顯著超過 N/3。更準確地說，其偏差值會無限增長。這一預測 —— 即最大無和子集的規模等于 N/3 加上一個隨 N 趨向無窮大的偏差項 —— 如今被稱為無和集猜想（sum-free sets conjecture）。

Erd?s 在原始論文中寫道：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竟存在如此大的難度，實在令人驚訝 —— 或許我們忽略了某些顯而易見的解法。

然而數十年間，「顯而易見的解法」始終未曾浮現。無人能突破 Erd?s 證明的邊界。「這個簡單界限長期無人能改進，使得該問題在學界的分量愈發凸顯。」Bedert 導師 Ben Green 指出。他特別強調，這類問題恰恰屬于極難取得任何實質性突破的領域。

挑戰 Erd?s 原始結論

25 年后取得新突破

在 Erd?s 原始結論沉寂 25 年后，數學家們終于開始取得微小的進展。1990 年，兩位研究者證明：對于任意包含 N 個整數的集合，都存在一個至少包含 N/3 + 1/3 個元素的無和子集 —— 這個結果更常見的形式寫作 (N+1)/3。

但由于集合大小必須是整數，這 1/3 的增量往往微不足道。

舉例來說，若已知某個無和子集至少有 5/3 個元素，實際意味著其規模至少為 2（ 5/3 約為 1.67，要向上取整 ）。此時即使加上 1/3，結果仍為 2。「這很有趣，說明改進并不總是實質性的，」加州理工學院的 David Conlon 解釋道，「只有當 N 能被 3 整除時，這個增量才會真正提升結果。」

1997 年，數學傳奇 Jean Bourgain 將這一界限小幅提升至 (N + 2)/3。這個看似微不足道的進展背后，卻隱藏著驚人的突破 ——Bourgain 在論文中埋下了一個關鍵思想：如何證明最大無和子集的規模可以任意超越該界限。只是他未能完善細節，將其轉化為完整證明。

Jean Bourgain

Bourgain 運用了一個稱為 Littlewood 范數的度量工具，該工具能刻畫集合的結構特征。這個源自傅里葉分析領域的工具具有顯著特性：當集合呈現隨機性時取值較大，而呈現規律性結構時取值較小。

Bourgain 證明：對于包含 N 個元素的集合，若其 Littlewood 范數較大，則必然存在規模遠超 N/3 的無和子集。但他在處理 Littlewood 范數較小的集合時遭遇了瓶頸。

而這個困境恰恰凸顯了該問題的極端難度。

最終 Bourgain 不得不改用其他論證方法才得出了 (N + 2)/3 的界限。但數學家們從中讀出了更深層的啟示：Littlewood 范數或許能徹底解決這個猜想 —— 關鍵在于如何攻克小范數集合的處理難題。

數學家們有理由保持樂觀：他們早已發現一類具有小 Littlewood 范數卻包含巨大無和子集的集合 —— 等差數列（如 {5,10,15,20} 這類間距均勻的數字序列）。學界推測，任何小范數集合都具有某種特定結構，本質上都是由多個等差數列組合而成。若能證實這一點，就能利用該特性證明所有小范數集合都存在大型無和子集。

然而這項任務異常艱巨。「我確實嘗試過用 Bourgain 的思路來證明無和集猜想，」Green 坦言，「但我們對小 Littlewood 范數集合的結構認知仍然有限。凡是涉及 Littlewood 的問題都極為棘手。」

盡管數學家們始終相信 Bourgain 基于 Littlewood 范數的策略，但進展始終停滯不前。二十余年光陰流逝，直到 2021 年秋天，Benjamin Bedert 開始了他的研究生生涯。

挑戰無和集猜想

師從 Green 的 Bedert 注定會與無和集猜想相遇 —— 在 Bedert 教授官網列出的 100 個開放問題中，這個猜想高居榜首。

地址：https://people.maths.ox.ac.uk/greenbj/papers/open-problems.pdf

剛入學時瀏覽這份清單的 Bedert ，最初對這個難題望而卻步。「我當時覺得這問題太難了，根本不想考慮，」他回憶道，「打算留到以后再說。」

但這個以后比預期來得更早。2024 年夏季，已取得階段性成果的 Bedert 決定挑戰更高風險的研究：博士期間我已經證明了幾個不錯的結果，基本湊夠了畢業論文。于是開始考慮這些... 怎么說呢... 更「臭名昭著」的難題。

在研讀 Bourgain 1997 年的論文后，Bedert 開始構思如何實現 Littlewood 范數的理論藍圖。幾乎立刻，他就對處理小 Littlewood 范數集合問題萌生了新思路。

此前數學界始終難以證明：具有小 Littlewood 范數的集合必定呈現等差數列組合的特征。但 Bedert 認為可以轉而證明一個更易實現的觀點 —— 即便這類集合并非嚴格由等差數列構成，它們仍具有某些關鍵的類等差數列特性。

在近期研究中，Bedert 發現了一個值得深入研究的特性：等差數列中存在大量具有相同和值的數字組合。例如在偶數集（一種等差數列）中，4+8 的和既等于 2+10，也等于 2+4+6。他推測，或許只需證明具有小 Littlewood 范數的集合都滿足這一特性就足夠了。

短短數周內，Bedert 便成功驗證了這個特性。但他隨即意識到還有大量工作亟待完成。

靈光乍現

破解 60 年無和集猜想

首先，Bedert 證明了任何具有小 Littlewood 范數的集合都可以映射到另一個與等差數列更為相似的集合。他推測，正是在這些新集合中，能夠找到大型的無和子集。

最后的任務是證明這類無和子集的規模。整個圣誕假期，Bedert 都在癡迷地思考這個問題，直到新年，他依然沒能找到拼圖的最后一塊。

然而，就在一月份返回牛津幾天后，他突然靈光乍現：「我也不清楚靈感從何而來，或許這些想法在腦海中醞釀已久，最終水到渠成。」

Bedert 運用傅里葉變換工具來表征集合結構，隨后改進了一項 1981 年的證明方法，成功揭示該表征中的某些獨立成分必然具有較大的 Littlewood 范數。由于 Bourgain 早已攻克大范數集合的處理方法，這一發現最終補全了證明鏈條。

最后，Bedert 證明：對于任意包含 N 個整數的集合，都存在一個至少包含 N/3 + log (log N) 個元素的無和子集。對于大多數 N 值而言，這個結果僅比 Erd?s 提出的 N/3 平均值略大 —— 即便 N 大至 10^100，log (log N) 也僅約為 5。但隨著 N 趨近無窮大，Bedert 和 Erd?s 的界限之差也會增大 —— 從而解決了猜想。

關于無和子集 —— 以及加法如何影響整數結構 —— 仍有許多未解之謎。雖然 Bedert 的結果解答了最大無和子集是否會無限大于 N/3 這一問題，但數學家們尚不清楚這種偏差的具體增長速度。根據 Green 與兩位同事 2014 年的論文，已知這種偏差的增長速度慢于 N。但 Green 指出：在 N 這個上限與 Bedert 提出的 log (log N) 下限之間，仍存在巨大鴻溝。

這項研究還為小 Littlewood 范數集合提供了全新認知。這類集合是分析學中的基礎對象，卻極難研究。Bedert 的成果幫助數學家更深入理解了其結構特征 ——Green 等學者正計劃就此展開進一步探索。

結論簡單明了：天才少年攻克古老難題。他所基于的理論精妙深奧，最終成果堪稱完美。